忧郁之城。
作者:张复林
许多年来,这座南方城市一直是我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
毫无疑问,它是我生命中的一座城市。就像奥尔罕·帕慕克笔下的伊斯坦布尔一样,无论是在个人情感还是地理意义上,我都无法绕开它。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
这里是灌婴筑城的分封之地,是庾亮守城建楼的江州,是陶渊明去职的柴桑,是李白吟诗的匡庐,是白居易泪湿青衫的浔阳江畔,是苏东坡悟道的古浔阳城......每当我漫步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我总会想到这些地方。即使在今天日新月异的城市建设中,古城已经变得渺无踪迹,但我仍然带着某种祖上曾经富有阔绰的骄傲。每一次,我都怀着景仰之心,穿越幽深的时光隧道,竭力接近某种古老的艺术,触摸一种贵族气息。
我初到这座城市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我年轻,并未意识到自己和这座城市从此有了某种割舍不断的姻缘关系。随着我逐渐熟悉并爱上这座陌生城市时,内心总会涌起种种复杂的感情。作为长江经济带上最早对外开放的港口城市之一,九江本该是一颗夺目的明星,但它日益衰落和徒有虚名的现状总是让我黯然神伤。京九铁路的开通为这座昔日江南名城插上了重新起飞的翅膀,但九江似乎并未把握住这次千载难逢的发展良机。站在武汉、长沙、南昌、芜湖、合肥等周边几座星光熠熠的兄弟城市中间,九江显得暗淡、落魄和寒酸。经济学家列举长江经济带上的重要城市时,九江常处于被忽略的尴尬地位。
九江站──巨大的站名竖立在宏伟的火车站大楼顶棚上,它是一座城市隐喻的符号。在中国任何一座城市的火车站,都有这样一个以地名为指代的隐喻标志。当然,这座城市还有许多类似的隐喻标志,比如某处教堂高高竖起的十字架、人民医院由麦穗簇拥的红十字标志、城市博物馆门口的象形文字和陶瓷碎片、少年宫大门口的航天模型、甚至热火朝天的工地上伸向高空的吊塔。但最触动我的,是矗立在码头以一艘巨轮为标志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筑物。每次在这里,我挤在拥挤的人群中搭轮渡过江,去对岸隶属邻省湖北黄梅县境的江边小镇时,首先看到的就是它。这艘永不离岸的巨轮,时间才是它的航道。而与之隔江相望的黄梅,我一直错把它当安徽省下辖的一个县份,因为它总让我想到那出家喻户晓的黄梅戏《女驸马》。
当时的九江站,是一位春风得意的新贵。它高标准建设的新站,宏大气派。这里是京九线上承南启北的重要站点,日夜输送着南来北往的旅客。然而,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老九江人来说,九江铁路交通更多的记忆,却留在江边的老火车站。这个始建于清光绪32年、日资渗透并聘请日方技术人员参与设计建设的老站,正在被岁月无情遗弃。透过历史的斑驳面目,仍能看到1907年隆冬的1月,浔阳江畔,江风呼啸,滴水成冰。堪舆师参与选定的某个黄道吉日,市区龙开河畔,万众瞩目,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人山人海中,江西铁路大臣李有棻宣布南浔铁路破土动工,开启了九江乃至江西历史上的铁路新纪元。
老火车站,承载着九江百年来的坎坷与风尘。
对于一个历史悠久的港口城市,火车是它不可饶恕的敌人。由于陆地上的钢铁怪物入侵,原本剽悍的码头经济和码头文化逐渐衰落。尽管沿江遗存的许多老码头、货行、鱼市、轮渡、舟楫和船工,以及守护在江岸的一排排系船柱,曾经是它生命勃发和繁盛的象征,但在九江城区图上看到沿江标注的一码头、二码头、三码头、四码头、五码头时,你的脑海里可能会浮现出一条大江,通达四海,千帆竞发的盛况。
摄影师:李德明。
“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我对庐山的初印象,源自少年时对李太白诗句的理解。
编辑:庐山是九江最显赫的皇冠,它位于长江南岸和鄱阳湖北岸,是上天赐予天之骄子的不二之选。自古以来,无数文人骚客纷纷寻踪游历胜境,李白、白居易、苏东坡、寇准、梁鼎芬、陈三立等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都在此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华美诗篇。其中包括“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江南到处佳山水,庐阜丹霞是胜游”、“五老如故人,依稀梦中道”、“只贪雪岭同灰尽,安步联为五老群”等名句,令人心驰神往。
编辑:庐山,这座阴柔秀美的山峰之下,隐藏着它浩然正气的一面。1937年7月17日,在那个被誉为国民党夏都的地方,蒋中正先生发表了焦土抗战演说。一个民族挺起了它山一样的脊梁,一座山见证了一个民族生死存亡的决断与选择。
希望。编辑:百万雄师过大江,是共产党人创造的一个世界军事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迹。从九江湖口到江苏江阴,千里长江战线上,人民军队和人民群众万众一心,一举摧毁了一个旧王朝。李烈钧湖口起义、太平军湖口大捷、陈友谅和朱元璋大战鄱阳湖、岳飞驻守江州、周瑜鄱阳湖操练水军等事件,都证明了九江在中国军事史上的天骄地位。
编辑:图书馆一直被我视为一座城市精神的高地,那里是人们寻求精神信仰的地方。位于庐山南路229号的市图书馆,曾经座无虚席,每天有大量读者涌入,周末举办的“寻庐讲坛”更是座无虚席。这里就像一座城市精神的疗养院。然而,近年来,这里的人气似乎逐渐减弱,城市被一种强烈的商业气息所覆盖。这让我想起了家乡县城的图书馆,曾经人满为患,但现在却门可罗雀。城市街道上珠光宝气,建筑金碧辉煌,但物质的繁华并不能掩盖现实的浅薄与尴尬。曾经的理想抱负,在金钱的诱惑下变得支离破碎。当我为一座城市过于沉迷于表面的繁荣而感到悲伤时,却惊喜地发现图书馆的某个窗口仍然有伏案苦读的身影,他们就像虔诚的教徒一样,与寂寞为伴,在青灯黄卷中长时间沉潜,在知识的海洋中寻求抵达精神的彼岸。他们就像一座城市精神的贵族,孤独而坚定,只要这块高地不失守,城市就有希望。
教堂,是举行洗礼和灵魂安放的地方,是城市最安静的角落。
我想说的教堂,并不是今天长虹大道上那座门前车水马龙的基督教堂。它的过度热闹、日益功利、与世俗眉来眼去,越来越令我不适。我想说的,是位于庾亮南路34号的天主教堂。这座由法国传教士于清同治元年(1862)建造的天主教堂,至今仍是九江开放、包容、信仰的标志。 这座九江最早的天主教堂,我曾多次造访。它安静而沉稳,旁若无人的孤傲与外面街市的热闹、金钱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它独特的建筑风格在一座城市中更是鹤立鸡群。在这里,我总能感受到某种定力的东西。每次经过,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用仰视的目光注视着它。 在这个拼命奔跑的时代,城市中有一个可以让浮躁的身心沉淀下来的地方,哪怕只是短暂的停留,也算是有福了。
这里稍有年纪的人都知道,九江的天主教堂,其实还有一座名气更大的,那就是位于湓浦路18号的始建于1871年、历时十年才告竣的。这座天主堂为双塔哥特式建筑,砖石结构,青砖黛瓦,占地千余平方米,由法国传教士白振铎主教监建。整座建筑古朴典雅,宏伟壮观,素有“东方巴黎圣母院”之称。解放后,教徒被遣散,礼拜堂一度作为电影放映厅和批斗大会礼堂。没有了教徒的教堂,这里安静的灵魂、悠远的钟声和众多劣质电影上演的爱恨情仇、批斗会上沸腾得足以掀翻教堂穹顶的革命激情,它们同处一室,该是怎样一种超现实风格的魔幻与反讽。 “文革”那个特殊年代,教堂大部分设施被毁,尤为可惜的是,教堂的双塔尖顶也未能逃脱被毁的厄运。改革开放,市场经济这剂振聋发聩的猛药让古老东方这块封闭已久的土地重新焕发了蓬勃生机。遗憾的是,经济迅速复苏的1984年,这座“东方巴黎圣母院”却被迫为商业帝国的巨轮让路,彻底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其构成身体的各个部位不是因衰老而寿终正寝,而是被外力肢解、拆卸,不留一点生命的痕迹。一座叫作扬子江大楼的庞大商业建筑成了它的替身,信仰在金钱面前俯首称臣。 这座曾作为整个江西天主教中枢机构的天主堂,我是从市图书馆的资料中获得的。今日的我只能站在扬子江大楼前无限惋惜地想象昔日钟声悠扬中它高贵的模样。
庆幸的是,在城市大拆大建的今天,仍有一处历史文化街区得以保留。
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九江作为长江沿岸的重要港口城市,同时也是鄱阳湖入江通道的咽喉之地,被辟为通商口岸。法国、英国、美国等西方神职人员纷纷来到九江传教,在庾亮南路建教堂、创办教会学校、开设医院,并先后在此建立了天主教堂、育婴堂、修道院、同文中学、儒励女中、儒励小学、生命活水医院等。如今,庾亮南路已成为九江历史文化街区,早已成为这座城市一张对外旅游宣传的金字招牌。然而,当人们想起它复杂的来历和灰色的身份时,心中不禁会涌现出复杂的滋味。看着身边匆匆而过的行人,我曾多次设想,却从未询问过它的来历和身份。也许我害怕得到一个失望的答案。
庾亮南路是我经常去的地方。在那里,我经常遇见背着书包的滑板少年飞快地穿过狭窄的街面,动作优雅,就像一群飞翔的天使。我羡慕并欣慰地看着这些少年们像风一样消失在街角。我不希望他们像我一样,在这里长久停留,过早地承担起历史的重担。每个时代都有它独特的快乐和幸福,而爱和信仰应该以恒久、忍耐和宽容来抚平过去的伤痕。然而,每次走过这里,面对那些异国风情的建筑,我总是面带凝重,低下头去,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喊:一个民族曾经遭受的苦难和屈辱,后代人应该记住一些什么,而不应该转瞬即逝。我似乎无法走出过去那段灰暗的岁月。就像我去北京时,总是去圆明园遗址看看一样;而去南京时,我必去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庾亮路,以东晋名臣庾亮之名命名,是为了纪念他。这条街道上老建筑的斑驳与沧桑,展现了这座城市最古老的面貌。庾亮是皇室外戚,曾任江州刺史,实施仁政,深受当地人爱戴。今天,在不宽阔的庾亮路两旁,古木参天,林荫深幽,隐藏着庾亮楼、刺史官署和与之相关的古建筑。这些古老的建筑是城市最后的贵族,在经历了一千七百余年的风雨后,仍然保留着早年的一点贵族气息。
毕竟,路还在,楼还在。一座城市的血脉清晰可见,能够唤醒后人对它的爱。
编辑:作为一座古老的城市,独特的方言是它古老的一部分。一个人要想真正融入一座城市,就必须学会它的语言。因为语言是群体之间相互识别的标签,也是进入和解读地方基因密码的通道。 当我第一次来到九江时,我听到街巷市井中的人们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言交流。作为一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山里人,我立刻被惊呆了。难道我来到了异域?语言筑起的高墙让我在这座城市中寸步难行。这时,我突然想到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时,并没有翻译,但他们仍然能够与番邦异国使者交流。也许对于一个需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的神仙团队来说,语言障碍实在不算什么。 两千年前,张骞奉命出使西域各国时,必定带着精通语言的翻译团队。而白居易作为奉皇帝之命前来江州贬所的官员,也必定带着精通九江话的翻译团队。当他夜间漫步在浔阳江畔时,为琵琶女高超的弹奏技艺倾倒。他必定也是一位善于学习语言的天才,当时他已经熟练掌握了九江话。他的语言系统可以在宿州符离方言、长安官话和九江话之间自由切换。否则,琵琶女的技艺再高超也无法与她交流。
编辑:这里的人们说话时带有明显的卷舌音,这种听起来有些奇怪又好笑的语言,曾被我们一些来自下面县份的同学模仿。作为一个离这座城市二百六十公里的人,我的家乡话在这里无法通行。我天生不敏感,我的耳朵似乎只是家乡话的专用通道。我一直被九江方言拒之门外。我印象最深的是,“柒饭”(吃饭)、“密得”(女孩)、“躲漏”(大楼)、“一搂”(一路)、“潜水艇”(烟水亭)......每当听到这些,我都会一头雾水。坐公交车时,女售票员的九江话让我下错站点,要么捂嘴偷笑,私底下颇为轻蔑地说九江佬也真是的,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毕竟,从小到大,身边没有一个讲不同方言的人,以为自己的家乡话才是正宗的。遇到一个讲普通话的人会当作稀有动物。我的思维与古人以华夏为地球中心唯我独尊的思维如出一辙。好在很快,任职九江某高校的语言学者董晓敏老师以她专业的知识为我揭开了九江话之谜。九江话属于北方方言江淮官话区,与南京、扬州话接近,也称下江官话。它不属于赣方言,其特点是音韵柔美,说话宛如平和唱曲之声。原来这里的人们说的才是官话,九江话才是语言家族中端庄典雅的大家闺秀。而我的家乡话脱胎于赣方言,实属幕阜山里自立山头的离经叛道者,是上不得台面的丫鬟,是长在边远乡间的野草。
编辑:由于一直未能获得九江方言这张语言通行证,当我用普通话行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时,每当我开口说话,便会瞬间暴露出我的异乡人身份。这种语言障碍让我感到被一座城市孤立、疏远,甚至被抛弃。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宁愿少说话,就像是一个在这座城市中沉默的漂泊者。
对于我来说,它似乎只是一座属于别人的城市,而我只是其中一个匆匆过客。
历史上,有一位名叫陶渊明的人,原本拥有这座江南名城金字户口,但他却选择成为一名过客,隐居在南山(庐山位于九江之南,距离36公里,古称南山),与田夫野老为伍。他就是别号五柳先生的陶渊明。陶渊明是浔阳柴桑人,曾多次担任江州官职,可见他不仅拥有九江户籍,甚至可以说是江州官方的代言人。然而,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喜欢“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结果,江州市井少了一位世俗市民,东晋官场也少了一位为五斗米折腰的小官吏。但九江却幸运地拥有了一位开创中国古代田园诗派的鼻祖。
自陶渊明起,慧远大师、谢灵运、孟浩然、李白、白居易、欧阳修、周敦颐、苏东坡、黄庭坚、秦观、朱熹、江万里、王阳明、袁枚、梁鼎芬、陈三立、徐悲鸿、刘海粟等一代又一代文人士子相继来到九江,为这座城市增添了璀璨的星空。然而,似乎昔日天空越灿烂,我的内心就越沉重。九江,这座江南名城,是否也曾受到时间的伤害?
如果用“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来形容九江,我相信,任何学习过中学地理的人都不会觉得夸张。这座城市拥有庐山、鄱阳湖、长江和京九铁路等众多优势,其先天和后天条件令人羡慕。然而,九江的发展速度相对较慢,在周边众多闪耀的兄弟城市中,多少九江人会感到羞愧,甚至不敢在公众面前露面。
当然,如今的九江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放眼望去,城市周围密布着脚手架,大型推土机和打桩机昼夜不停地轰鸣。整座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工地,被漫天飞扬的尘土所淹没。事实上,不仅仅是九江,放眼大江南北,哪一座城市不是在疯狂扩张呢?早有人戏称整个中国都是一个巨大的工地。
编辑:迅速扩张的城市,其GDP和人口呈现几何级数增长。宽阔的大道、富丽堂皇的建筑、耸入云端的摩天大楼、被霓虹灯照彻的夜空,以及遍地开花的市民广场,都让我感到这座城市正在变得越来越陌生。 当然,我希望它的平民化是一种亲民的温暖,是生命另一种高贵与姿态。
编辑:犹记得多年前,我居住在某学院城郊,那时我常常穿过拥挤的人群,沿着浔阳东路直达烟雨迷蒙的甘棠湖。在点将台上,我瞻仰了周郎英勇的气概。在车流人潮的烟水亭,我斜穿四码头,顺着老街巷往东往西,七拐八拐,探寻“浔阳江上风,浪动灌婴井”的浪井。秋日落叶纷纷,我独自俯瞰万里长江的琵琶亭,感伤江州司马“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声泪湿青衫的千年感叹。登上因宋江题反诗而闻名的浔阳楼,听说书人模仿及时雨醉酒歌哭:“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仰望耸峙江岸的锁江楼塔,古塔如同一支巨笔,日夜书写着大江奔腾不息、咆哮不羁的气势。其中多少不平之声,但逝者如斯夫......那时,我不知道在这座千年古城的怀抱中沉潜徘徊过多少次,为它厚重的历史文化而叹服感佩。
编辑:一座城市厚重的历史和数千年绵延的血脉,在后来者的身体里缓慢流淌、渗透。如那无言的江水,润物无声。
随着城市执政者“强工兴城,建设大九江”宏伟蓝图的出台,老城区被连片拆除、改造,内河湖网被填埋。曾经贯穿城区的龙开河,只剩下一个交通图上的地理坐标。这座古老的城市几乎被夷为平地。新崛起的是高楼大厦、大型商场、酒店、茶吧和市民广场,它们成为这块古老土地的新主人。城市的变化令人惊叹。
编辑:在这个奉物质为圭臬的时代,每一位执政者都感到被时代抛弃的恐慌。城市指挥官的作战地图上,GDP成为地方经济发展的指挥棒也就不足为奇了。即使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也难免在一夜之间变得浮躁不安。它原本拥有的自信、内敛、沉稳和宁静,在金钱的炮火面前,迅速土崩瓦解。
编辑:城市的发展必须为之让路,这是一个彰显执政者气魄的时髦口号,我并不反对。然而,我不明白为什么城市的发展总是被狭隘地理解为时尚与现代。这种一腿走路的方式导致了许多形象工程涌现,它们以快捷可达的短期效益成为最直观的考量指标。一座城市原本拥有的古老生命,如城市老街区、老建筑、老码头,甚至那些保存于城市博物馆沉默言说历史的众多文物,以及那些看不见只能用心去感受的东西,如它沉淀数千年的气息与血脉,通常都被忽略,乃至被割裂也在所不惜。
编辑:城市的领导者和一座古老的城市,往往是天生一对死敌。他们之间总是难以达成和解。新城区的建设与老城区的保护,在冲突、对抗和角力中,领导者总是最后的胜利者。那些代表老城区发言的专家学者,他们的声音总是微弱而孤独。过去,梁思成先生竭力奔走呼号,也无法阻止北京古城被严重破坏的结局。一座城市毁灭或走向新生,时机和运气至关重要。
我并非经济学家,无法对执政者所奉行的城市发展理念进行评判。然而,我们有理由相信,执政者所采取的许多措施,对于一座历史文化名城的长远发展来说,是有益的。毕竟,只有时间才能证明这一点。 我相信,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都拥有自身独特的优势。巴黎以其始建于十六七世纪的宫殿、花园和广场而闻名于世;罗马则以其保存完好的罗马古城吸引着全世界的游客。尼罗河畔的金字塔更是古老文明的象征,成为一个文明古国最引以为傲的名片。 巴黎和罗马以及埃及,之所以能够吸引世界各地的游客,不仅仅是因为它们外表的辉煌与现代感,更重要的是它们独一无二的存在所体现的人类文明延续不朽的历史价值与意义。
城市发展是一个重大且复杂的问题,需要执政者不断地探索。旧城改造更是如此,它需要执政者拥有大智慧。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的执政者会暂时停下脚步,重新审视一座城市的价值,并找到更适合它发展的道路。
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生命。九江这座古老的城市,是一位走过了二千多年漫漫长途的历史老人。对于这样一位历史老人,作为后来者的我们,包括城市的执政者,是否应该给予足够的尊重与敬意呢?
当你漫步在宽阔的长虹大道上,或是在崭新的八里湖新区游览,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疾驰而过的各色车辆,以及那些现代风格的时尚建筑和众多缺乏年代感的仿古景观,你会不由自主地感叹城市生活的繁华与陌生。呼吸着城市中弥漫着的热烈气息,你是否会思考,现代人对古老城市的破坏,不仅抹去了城市的独特个性,也中断了城市数千年来的血脉与气息。与省城南昌、大都市上海、东京、纽约等城市相比,一个按照现代城市标准复制打造的九江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一座刚刚拆除的古建筑旁边,我捡起了一块残破的瓦片,并把它放进了口袋。也许,这些瓦片上留下了历史的印记,是岁月风霜的见证者。然而,城市再也不会有它们安身的地方了。
时代新人,总是无情地逼迫着旧人退场。
奔走于这座城市,我常常惊叹于它惊人的发展速度。仅仅二十年间,城市规模就扩大到了原来的三四倍。曾经荒凉的城郊,如西二路、八里湖、桂家垄、五里乡、白水湖等地,早已变成了热闹的市区。市区常住人口从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不足30万增长到了如今的150多万。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夜晚城市被霓虹灯照亮,宛如天上的街市。表面上看去,这座城市简直就是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
我突然想,倘若陶渊明和白居易各自带领一支队伍,重新回到他们曾经治理过的江州,他们会不会在天上人间的繁华中迷失方向,会不会“当惊世界殊”。或者,他们会兴高采烈地大声招呼左右,准备好笔墨纸砚,挥毫泼墨,写下新的传世之作;或者只是微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去。
在当今大肆拆迁重建的情况下,一座拥有千年历史文化底蕴的名城,恐怕将无法恢复其原有的面貌。作为后代,我们也许只能走进城市的博物馆,怀着无限的伤感;或者面对残缺不全的出土文物,展开荒谬的想象。
旧城已经消逝。在废墟上建造的新城,华丽壮观,却总给我一种冷冰冰的感觉,仿佛它是一件没有温度、没有灵魂的赝品。
我曾多次独自漫步在江边,试图寻找这座城市生命中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去聆听一座古老城市永恒不变的脉搏。在一个深秋的黄昏,我躺在江边的一处杂草丛生的荒凉滩涂上,身边飞舞着捕鱼的白鸥和夜鹭。远处,横跨长江的九江长江大桥,宛如天地间横卧着一位孤独的巨人。天空中,斜阳如巨大的橙色布匹,覆盖着身后的城市和大地。
在暮色中,江轮低沉的汽笛声隔着宽阔的江面隐隐传来,不断振动着我的耳膜。望着捕食的夜鸟和远去的江轮,以及暮色中逐渐沉入灰暗的城市,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与忧伤涌上心头,让我不禁倒下。似乎一座城市,它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衰落与蜕变,都压在了这个胆汁质型敏感气质的文弱书生身上。
唯江水奔腾不息,却又静默无声。
编辑:李静。编审:曹惠君。